《新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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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真相

———张枣《镜中》赏析
   期次:第暑假增刊3期   作者:文化传播学院 冯现冬   查看:72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张枣的《镜中》一诗,初读时总会被这句话打动———“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入目难忘,锥心的情感用一种唯美的意象表达出来,本身就有一种反差在里面,但读来却丝毫不觉得违拗或突兀,反倒自然熨帖。它把人类的一种普遍性情感体验置于一个至纯至美的意境当中,无声地安抚了那颗难以言表的受伤心灵,所以能够瞬间打动人心,令人记忆深刻。
  按说,一首诗能有这么一句也称得上是一首好诗了。然而,这首诗的妙处远不止于此。除了这一句之外,其他的诗句读来似乎总让人感觉隐晦难懂,一些记忆的断片,百般求索总得不出一种浑融的整体感受。其实,这首诗如同李商隐的无题诗,对生命体验的记录与对生命本相的探求已经透露在跳跃的情节与一连串突破审美自动化的意象当中。
  这首诗题为“镜中”,就把整首诗置于一种“镜像”或“镜域”之中,并把诗人、读者、诗歌中的人物分别置于不同的时空之中,形成一种疏离感。诗歌无论多么真切,总难免给人一种梦幻泡影般的感觉。第一句话“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说明下面所有记述的事情都是过往的经历,这就有了一种历史感。这种历史感形成“镜中”的回望,宛若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皆以当下的视角回顾曾历的过往。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一个健康阳光、任性调皮、充满活力、喜欢冒险、自由自在的人物形象跃然目前,可见,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真实率性、有灵魂的女孩子,犹如天地间一株勃勃生长着的植物。“危险的事固然美丽”,这句话本身就充满魅力,让人着迷。危险的事总是充满了莫名的诱惑力,诱惑人去探险,去经历,去体验,去违背常规,去突破禁忌,去尝试犯罪,去做一个叛逆者,只因为想要去探寻那份不为人知的美丽。“固然”一词表达了作者的态度,给人无可置疑之感。谁最有可能去做这些事呢?只能是前面那个女孩子,她天性如此,她是一匹充满野性的小马,她有一颗奔驰在天地之间的自由灵魂。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这几句最有趣,这么一个野性未泯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女孩,似乎什么也无法约束她的自由。但当她骑马归来,却在“皇帝”面前变得如此乖顺,竟然也会为自己的野性而羞惭。“皇帝”一词耐人寻味,它一下子让这首诗有了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不仅仅是一种回忆上的过往感,在时间线上又远远地拉长了。同时,皇帝代表一种权威,他独一无二,他高高在上,代表一种男性的威严。为何女孩在他面前变成了徐志摩笔下的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想,只能是因为爱情。在自己心爱的男性面前,女人往往低到尘埃里去,而把对方看成是高高在上的“王”,当成“皇帝”一般,如同一匹被驯服的野马,只有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才甘心被驱策,甘愿在尘埃里开出一朵无尘的花。这或许就是自古至今有情女子的宿命吧!“面颊温暖”,一方面是因为刚刚骑马归来,兴奋劲还没有完全消退,一方面是见到心中的皇帝,内心紧张惶恐而又甜蜜幸福,脸庞不禁发烫。这是一种爱情的温度,也是一种生命的温度。
  然而,女子心中的爱情,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一个永远等候的形象出现了,镜子等候女子,女子等候皇帝。镜子只不过是一个假相,一个梦幻泡影,女子的爱情也是。等待她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妄。但这个梦幻泡影却成了女子心中唯一的信仰,她一改往日的青春烂漫,心甘情愿地走进“镜中”,并且,“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梳妆打扮、无尽的等待,一等万年……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野性的女孩子,从古坐到今,直至在镜中坐成了一尊雕像。她所爱的男子,注定是一个不可亲近的“皇帝”,皇帝怎么可能在身边陪伴她呢?皇帝怎么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呢?但她不管,哪怕明知是梦幻泡影,她也要为之付出一生,在镜中坐到地老天荒,一个由“温暖”转为冷寂的痴女子形象让人震撼,让人心疼。整首诗原本不过是一个镜中的故事,到了这里,便成了“镜中”的“镜中”,更加虚妄了。
  终于,诗人不忍再看镜中的镜像,那样一种对待虚空的认真态度令人心碎。只好“望着窗外”,把镜头推远些,假装洒脱,心中的疼痛可否轻一点?其实,窗子也是镜子,只不过,它照见的不是自己,而是镜子之外的世界。这时,诗人似乎发现了自己也是在镜中,但女子却深陷镜中的镜中,还是一种隔离。女子、诗人、梅花,被安置于不同的时空当中,彼此能够望见,却永远无法触及。都是一种囚禁。此刻,在诗人的眼中,女子的沉入冷寂与梅花的寂然飘落合而为一,宛若泣红落满南山。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是谁在后悔?是皇帝?还是诗人?我们发现,诗人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看到了一个镜中的故事,然后记述下来。而皇帝,他是故事的参与者吗?其实,他也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或者说,他是旁观者(诗人)眼中的旁观者。自始至终,他只是在看,从未参与女孩的生命: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看她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看她骑马归来……最后,依然没有陪女孩一起到镜中的镜中,只是眼看她走进镜中,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那么,他在后悔什么呢?是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陪伴在女孩身边么?是后悔没有同女孩一起走进镜中的镜中么?还是后悔让女孩义无反顾地走入镜中,从此二人时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然而在诗人的眼中,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毕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何况,是相中的相,是镜中的镜中呢?不管曾经的拥有,还是曾经的失去,终归于空,如同梅花落满南山。
  这首诗最大的特色无疑是对意境的营构,对意象的使用,但这种使用,皆打破了意象的审美自动化。比如:“梅花”“镜子”“皇帝”“南山”,所有这些意象,都违拗了它们曾带给我们的固有感受,给人一种新鲜感,这种新鲜感在引发我们心灵震颤的同时,揭示出诗歌的深层意蕴。
  “梅花”原是一种傲骨凌霜十分坚硬的形象,永远那么顽强地开在枝头,在这首诗中,梅花却柔软了许多,而且是一种樱花般飘落的动态形象,读来令人伤感、惆怅。同时,那一抹生命的殷红,在整体诗歌渐趋哀怨的灰暗情绪中闪现出一种耀眼的亮色,如同庞德“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带给我们的鲜明感受,但不同于诗歌开篇的那种阳光般的明亮,而是一种美的惆怅,毕竟梅花如何艳丽,也抵消不了镜中女孩落寞的冷寂。
  “镜子”意象,在诗词中都是用作“照人”的物件,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即使是慧能在《菩提偈》中,也不过写到“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也脱离不了“照人”,保持镜子的清净也是为了照的更清楚些。但在张枣的诗中,丝毫未提镜中的女子多么美丽,或者镜中女子的悲戚与怨尤,而是让女子一头扎进镜中,投入虚妄的深处。“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镜子在这里却承担起了陪伴女子的职责,女子的勇敢与镜子带来的虚妄感让人心惊。
  而“皇帝”也不是印象中霸气十足、指点江山的一代帝王,他在整首诗中几乎不出场,一言不发,除了对女孩的质问之外。他的“皇帝”角色只在女孩的心中有效,也就是说,他只是女孩心中的皇帝而已,其实,他是被囚禁的,是毫无自由的,无法陪伴女孩,更无法改变一切,他只是虚构了一个镜中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成了女子的天堂,令她义无反顾投身进去,终老一生。
  “南山”往往指的脱离尘世的仙人居住之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表达了一种对超脱尘世、自在惬意生活的向往。南山本是可望而不可即,在这里,诗人却把它拉近,再拉近,直至拉近到镜中,拉近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南山不止在“镜中”的窗外,而且,南山被封锁在皇帝的心中,自由不在,超尘不在,心中只有无边的落红一片。
  到这里,生命的真相似乎归结到了一种虚空,一份悲意。其实不然,诗歌最后一句,隐含了一种情感上的逆转,这才让我们读起这首诗来充满了美感,而不是彻底的虚妄。生命中值得我们追寻的,无非梦想,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生命本质的定义。但我们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不必等到生命的尽头),突然发现自己抛弃一切孜孜以求的东西变得毫无价值,或者,如果终其一生却没有使自己达成梦想中的样子,我们将如何面对生命本身?如果一切都是虚空,那么,我们的一路错过是否还有价值?这首诗让我们重新思考生命,窗外的梅花飘落在警醒我们学会珍惜生命的际遇,启悟我们学会彼此生命的陪伴。在陌生而虚妄的人世间,或许只有陪伴才能抵挡女子镜中的冷寂。哪怕生命终归是一场梦幻泡影,女子与皇帝两个人若能勇敢地打破镜中和现实世界这一层层的隔离与疏远,共同演绎一段生命的绝唱,也能够最终保持住当初那份爱的温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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